一個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才女,一個是目不識丁的關中老農;一個是大文學家許地山的女兒,一個是世代為耕的農民子弟。他們之間的姻緣始于歷史的無奈,卻終于人生的美滿。
現代文學史上,許地山的大名耳熟能詳,他是同時代與茅盾、葉圣陶齊名的著名作家。即便不了解他的人也讀過當年課本里的那篇《落花生》:「落花生,在貧瘠的沙土地開花結子,生命力是那樣頑強、執著……」
許地山用一篇數百字的優美散文,寫盡落花生的優秀品質。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許燕吉後來會像落花生一樣飄零在「沙土地」,并與一個農民創造出一段奇特的姻緣。
1933年許燕吉生于北京,是家里的第二個孩子。許燕吉出生的時候,其父許地山當時在燕京大學任教,母親周俟松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是湖南望族的才女。
像這樣的知識分子家庭,談笑有鴻儒。在家庭氛圍的熏陶下,許燕吉從小就沐浴在書香之中。
許燕吉兩歲那年,父親許地山被推薦到香港大學執教,一家人也跟著遷往香港。許燕吉在教授父親的庇護下住洋樓、坐小車,童年生活幸福無虞。加上許地山又是個幽默曠達的父親,許燕吉得以快樂無憂地成長。可惜好景不長。
1941年8月,許地山在香港任教期間突發心臟病去世,年僅41歲。彼時的許燕吉不過8歲,卻永遠失去了父親。
許地山過世后,許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因為沒有經濟來源,家里唯一值錢的汽車被變賣,幾間房子被陸續出租,用以勉強維持家庭開支。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許地山過世四個月后,太平洋戰爭爆發,不久后香港淪陷。
周俟松只能帶著一雙兒女逃往內地,扛起了養家糊口的重擔。動蕩的歲月里,年幼的許燕吉飽嘗了人間心酸。多年抗戰,她隨母親顛沛流離,先后輾轉五個省份七個市。
直到1946年,一家人才在抗戰勝利后落戶于南京,生活稍稍安定,可是日子仍不好過。
許燕吉的母親周俟松當時被分配到當地兒童福利實驗區工作,實驗站是收容流浪兒與窮人子女的地方,可是周俟松身為站長,身后卻無寸瓦容身,就連許燕吉和哥哥兩兄妹還是在父親生前好友的資助下,才得以繼續上學。
1954年,歷經坎坷的許燕吉終于從北京農業大學畢業,被分配到河北石家莊的農業試驗站工作。懷著對新生活的無限憧憬和為國奉獻的精神,許燕吉勤奮工作,還在單位多次獲獎。可是即便這樣,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她還是遭到了歷史洪流的沖擊。
1955年,在隔離審查期間,許燕吉因為把要交的材料戲稱為「鬼材料」,最后被迫在宿舍坐了半年「牢」。
好在這只是虛驚一場。其間,她還與大學時代的戀人吳富融結為連理。兩人也算上門當戶對的才子佳人,一時羨煞旁人。許燕吉以為生活就此走上了歲月靜好的正軌,以至于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是那麼猝不及防。
1958年,25歲的許燕吉遭到誣陷,被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開除公職。彼時她已經懷有身孕,失業后只好回到南京。然而,因為工作上的刺激,加上旅途的顛簸,肚子里的孩子卻不幸胎死腹中。
許燕吉去醫院做手術,醫生告訴她,是個女孩。盡管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生命跡象,許燕吉還是想看一眼自己的骨血。醫生建議她不要看,看了恐怕影響以后懷孕,而這也成了許燕吉多年后永遠的悔恨。她說:「假如當時知道她是我今生的唯一,無論如何我都要看看她的。」
同年7月,許燕吉被判處6年有期徒刑。這對她而言并不突然,出乎許燕吉意料的是,向來與之恩愛的丈夫卻因擔心受到牽連,提出了失婚。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面對絕情的丈夫,許燕吉縱然心中有萬般的委屈,亦不再做無謂的挽留。
孩子流產,婚姻破裂,自己也身陷囹圄,似乎所有人生中最絕望的事情都堆積在了一起。但是生性要強的許燕吉并不服輸。她說「監獄的生活也是生活的一種」。
面對已經被切割得七零八落的人生,許燕吉倏然想起父親當年的「花生哲學」,于是強忍著淚水開始尋找逆風翻盤的機會,機會之一就是立功減刑。許燕吉堅信只要努力表現,一定會被看見。
苦心人天不負,從1961年到1962年,積極服役的許燕吉連續兩年立功,這在犯人當中非常難得。更難得的是,許燕吉善良、大度,極富同理心。
按照當時監獄里的規定,連續立功三次就能提前一年出獄,可是出于同情,許燕吉後來主動把減刑立功的機會讓給了另一個還有五年刑期的獄友。因此,立了兩次功的許燕吉到頭來還是坐滿了六年牢。
1964年,當許燕吉終于刑滿釋放時,她已經是31歲的年紀,身上的囚犯帽子卻依然沒有完全摘除。為了不拖累母親,許燕吉選擇回到自己服過刑的河北第二女子監獄就業。
兜兜轉轉,許燕吉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只不過這次,她是以自由人的身份回來的。不過事實證明,她并非真正自由。在監獄工作沒多久,風華正茂又才情兼備的許燕吉就被一個「當權者」看上,并遭遇了逼婚。
對此,許燕吉勇敢無畏地拒絕了,因為當時她已經在工作中喜歡上了一個叫做吳一江的囚犯。這讓逼婚者很是不滿,他很快找了個借口把許燕吉趕出了監獄。許燕吉就這樣再次失去工作,而她與囚犯吳一江的戀情,也因為種種現實原因未能繼續。
接二連三的現實打擊讓許燕吉心灰意冷,從此不寄希望于愛情。
1969年12月,全國大中城市的人口向農村疏散,許燕吉也在這股潮流中被疏散到了河北新樂縣一個偏僻小山村。
為了能在這個地方生存下來,許燕吉努力生活,干著又苦又累的農活,卻只能掙到最微薄的工分,連溫飽都成為問題。萬般無奈,許燕吉只能輾轉八百里秦川,去投奔自己那已經17未見的哥哥周苓仲。
長風浩浩,飛沙走礫,許燕吉到了陜西之后才發現,原來哥哥這些年里也過得不好,這個清華農學院畢業的昔日高才生,如今在柳林灘種馬場當工人。
同是天涯淪落人,兄妹倆就像一棵藤上結出的兩顆苦瓜,兩個人都唏噓不已。許燕吉十分希望從此能留在哥哥身邊,兄妹倆從此有個照應。哥哥告訴她,想要在這里落戶,除非找個當地人結婚。
對此,許燕吉倒也想得豁達。她已經38歲,芳華不再,更不希冀什麼愛情,事已至此,隨便找個本地人搭伙過日子未嘗不可。
月下老人後來把她的紅線拴在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農民身上。
他叫魏振德,家住武功縣官村,比許燕吉大十多歲,是個目不識丁的文盲。相貌也不出眾,個子不高,瘦瘦小小,還帶著一個和前妻的10歲兒子,已經鰥居多年。
放到以前,作為天之嬌女的許燕吉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選擇這樣一個大字不識,和自己毫無共同語言的農民作為終身伴侶。
可是現在的許燕吉沒有選擇,也早已失去了人生之中一切可以選擇的資本。
前來相親的人聽說她蹲過監獄,不是眼光異樣,就是避之不及,唯有這個憨厚老實的農民不介意她的過去。
魏振德的訴求就是,給孩子找個媽媽,讓屋頭有個女人,不至于太過冷清,而飄零半生的許燕吉也在尋覓一個安穩的落腳點作為最后的降落棲息地。
兩個人一拍即合,就這樣湊合成了一對。
決定嫁給魏振德的那一天,一向堅強的許燕吉罕見地哭了,許是為她在監獄中早早萎謝的愛情,許是為她這荊棘遍布的苦難人生……
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了農民的許燕吉很快變成了黃土地上地道的農家媳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洗衣做飯,種菜養雞……許燕吉的一身文化知識在這里沒了用處。不過在習慣了魏振德周身的旱煙氣息后,許燕吉也不再細數時間的腳步。
婚后多年,盡管兩人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善良的許燕吉卻一直待丈夫的兒子視如己出。那時候農村夫妻普遍不互相稱呼名字,而是喊做孩子他爹或者孩子他娘。因為兒子并非親生,許燕吉覺得這種稱呼反而顯得生疏,就索性稱丈夫為「老頭子」。魏振德也覺得本土的叫法「不老美氣」,所以他對媳婦只是叫一個「哎」字。
在一聲聲「老頭子」和「哎」中,他們把原本煙熏火燎、風吹日曬的日子也過得溫暖有味。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七八個年頭,外面的世界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1979年3月,許燕吉得到平反,恢復公職。不過彼時的她早已青春不再,46歲的她滿手老繭,一臉皺紋,看上去比同齡人要老得更多,而一頭白發的魏振德更是在歲月的摧殘中成為名副其實的老頭子了。
兩年后,隨著政策落實,許燕吉被調回南京,安排在省農科院畜牧所工作,不久又評了副研究員職稱,還當上了市政協委員。
榮譽和地位接踵而至,許燕吉進入人生的新歷程,大字不識的農民丈夫也逐漸成為她的累贅。有人勸許燕吉不如給魏振德一些補償,另外再組建家庭,反正他們之間也沒有愛情和共同語言。
許燕吉卻有自己的想法,她說:「你落難時,人家援手,你地位變了就把人家甩掉,這還有什麼道義可言?愛情又不是搞學術討論,不需要什麼共同語言,我們過的是平常人的日子,只要互相關心,互相照顧就足夠了。我們的文化雖有差異,但人格是平等的。」
次年,許燕吉就把丈夫的戶口也遷到了南京。兩個人一個是國家干部,一個是文盲老頭,卻不離不棄。
起初許燕吉因為要照顧年邁的母親,擔心老頭子晚年寂寞,就給他找了份傳達室的工作。不過工作雖然簡單,但是至少要分分報紙,給來客辦個登記,不識字的老魏很不適應,沒干多久就撂了挑子。
「好,你什麼都不必做,安心養老。」許燕吉把每個月的工資全部交給老魏,他愿意用多少就用多少。她還給老魏買了個靈敏度很高的小收音機,讓他聽戲解悶。
一有空閑,許燕吉就帶著老魏外出旅游,太湖邊、黃山下,揚州瘦西湖都留有兩人的蹤影,這位面朝黃土背朝天,干了一輩子農活的老人做夢也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麼多好山好水好風光。
在許燕吉的照應下,魏振德度過了一個幸福的晚年,直到2006年去世。
魏振德過世后,年逾古稀的許燕吉也已經退休,但是勞動了一輩子的她閑不下來。回首這跌宕坎坷的一生,許燕吉用六年時間晚上了回憶錄《麻花人生》,後來出版時被改名為《我是落花生的女兒》。書籍一經出版,好評如潮。
許燕吉曾在書中寫下這樣的結語:
「我是許地山的女兒,可惜在他身邊的時間太短。如果上帝允許,我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前一天。父親不要走,我也永遠不要長大……但他那質樸的‘落花生精神’已遺傳到我的血液中:不羨靚果枝頭,甘為土中一顆小花生,盡力作為有用的人,也很充實。」
2014年1月13日,在本書出版3個月后,81歲的許燕吉與世長辭。從「落花生」到「落花生的女兒」,許燕吉用自己的一生向世人完美詮釋了父親當年的「花生精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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