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我思索,能認識人。」一本《湘行散記》與一次鳳凰之行,終于讓我設身處地知道了沈從文文字的節奏是從何而來——他文字的節奏,就是長河流水的節奏,舒緩、和悅、流轉。再也沒有比這更「若合一契」的天人呼應了。而正如水流的方向總是逝者如斯,湘西的人情實際上也是頹敗日遠,哪里還有翠翠這樣的自然之女?哪里還有天保與儺送的謙讓無私?當年沈從文重回故里后,看到的多半是戴著墨鏡玩摩登的青年。所以,他的湘西,是人文意義上的人性審美,與陶源明的桃花源一樣,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心理補償。或者說,他的文學創作,是一種希冀:關于淳樸民風的消失與重建。
于是,夭夭,三三,翠翠,柏子,這些水邊吊腳樓里的多情女人,一個個俊逸靈動地跳脫而出。水手,船夫,戴瓜皮帽的朋友,愛吸鼻子的朋友,罵野話的,睡婊子的,當官的,統統是可愛的,存善去惡的,粗鄙與雅俗,都是天性里渾然天成的一部分,都來得淳樸合理。這就是沈從文帶領我們去認識的人性。看《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煞是嫵媚流動。純乎是一種「水含珠川媚」的閱讀感受。他寫水手的對話,十分地逼真生動,鄉野粗話,流動直白。他寫的女人,長腿白臉大奶子,跟觀音似的美麗。而他寫的人情,是富有流韻的,宛如桃花流水。沒見過比他筆下更多情的帶著濕潤氣息的女人。
我說,水邊的故事,總有許多「風流」在其中的。又比如秦淮河邊的風流韻事。同行的老C說,那又不是。秦淮水邊多的是達人書生與艷伎之間的金粉韻事,而湘西水邊的故事是鄉里野夫與女人的,要自然得多。我很同意這個說法。這個邊城的氣韻,又是可以頤養幾個不凡之人的文氣與墨韻的。迂回的回龍閣邊上,是一座青山綠水重疊包圍的「奪翠樓」,里邊的主人便是畫家黃永玉。在我看來,同樣是描繪故鄉的記憶,黃永玉的筆墨與胸懷,要比陳逸飛的雙橋記憶晚清格調之類的油畫來得天真自然。坐在邊客酒吧的天台上,看山是山,水是水,回龍閣下有一種回腸蕩氣的余韻,我居然難免矯情地在翠色水印處,眼里心間,浮現出傍晚里坐在水邊發呆、默想著少女情懷的翠翠。避開人群喧嘩,鳳凰這座邊城,確實是流蕩著一種沈從文氣質的,只要你貼近它,慢慢呼吸。